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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畫中仙境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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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些時候,王府裏掌了燈。

楚雲非坐在高處,看四處都有婢女走動,兩人一組合力去取下燈罩,把浸在燈油裏的燈芯挑起,點燃之後再把燈罩蓋回去。

他第一次見的時候覺得稀奇,明明憑一點法術就能連接全府的燈火,一處亮,處處亮,再不濟還能用機關之術,為何要用這麽多婢女來做這事?

鬼王坐在書房中,一面批著折子,一面解釋與他聽。

“陰間不比陽間,此間歲月漫長,留在這裏的人若每天不找些事來做,只怕一刻也待不下去。”

每天等著掌燈時刻的到來,一天又一天也就糊塗地過去了。

見底下的宮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,將少年漆黑的眼眸都映入了點點火光,他只看這鬼境的日常之景看得出神,身上較平日少了許多尖銳。

鬼王坐在對面看他,溫和地開口問道:“重湖與清嘉今日來找你了?”

“你看到了?”少年一手支撐著額頭,在餐桌上也沒有吃飯的樣子,跟無論何時都自然保持著儀態的鬼王不同。

這一桌飯菜一半是陽間之物,一半是陰間之物,只不過多數是他在動筷,鬼王並不怎麽進食。

他察覺到鬼王的目光,回過頭來,挑了挑眉,鬼王這才問道:“她們沒有為難你吧?”

楚雲非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說道:“你怎麽跟我的婢女問一樣的問題?這個王府裏除了你之外,還有誰能為難我?”

鬼王的反應卻比小婢女要沈穩太多,只對他溫和地道:“沒有就好。”

隨即迎著楚雲非的目光,又是微微一笑,說道,“要是她們來找你麻煩,你要多擔待些。”

他還記得雪姬當日的狼狽,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被撬了墻角。

楚雲非一哂,拿著筷子,從桌上菜肴中隨意撿了一樣。

光是看這陰陽兩界的食物還真的沒有什麽區別,只不過鬼物感覺不到陽間食物的香氣,而陰間的食物在他聞起來也是寡然無味。

他夾起一塊肉片放在碗中,垂著眼睛漫不經心地道:“你只要犧牲自己漫長的時間,多陪陪她們,她們就不會來找我的麻煩。”

他說著,忽然在鬼王的目光中若有所思地停下筷子,看向他,問道,“說起來,你擅長丹青?”

“重湖與清嘉告訴你的?”坐在對面的鬼王沒有否認,俊美的面孔上浮現出些許笑意,“談不上擅長,只是對丹青之道略有涉獵。”

他說的那麽謙虛,尋常人聽了只會以為他是個業餘愛好者。

只有楚雲非見過他父親掛在書房裏跟寶貝似的供著的畫,知道狄琰這個名字在世人心中代表的是什麽,不然簡直要被他這麽謙虛的樣子給蒙騙過去。

“別謙虛,我曾經見過你的畫。”他放下了筷子,露出沈思的神色,“只不過你的畫作很少流傳於世,我只見了一次——”

鬼王見他想了半天,似乎是想找些詞來形容那幅畫,可因為對丹青一道實在沒有什麽興趣,說不出筆酣墨飽、傳神阿堵之類的詞來。

最終只擡眼看自己,簡單粗暴地誇了一句:“畫得很好。”

鬼王幾乎失笑,想了片刻之後才道:“投了楚王,在他麾下行軍打仗之後,我便很少作畫,後來因為封地被破,過往的畫作放在家中,也大部分被燒了。”

雖說是被燒了,但在他俊美的眉目之間看不出有半點惋惜。

楚雲非又撿起筷子,把註意力又放回了食物上,問道:“你現在還畫嗎?”

鬼王看他,少年從來都可以無視他的目光,只留下頭頂跟低垂的眼睫給他看。

面前的人要做什麽從來隨性,像今天想起要釣魚,起床後就在亭子裏釣了一整天。

鬼王開口道:“為何忽然對我的畫有興趣?”

重湖與清嘉在他面前說起三人過往,意圖要引他嫉妒,總不會只提起這些。

偏偏他好似就忘了其他,只問他的畫。

楚雲非眼也不擡:“不是你自己說的,要想了解你的過去就問你,而且你這麽神神秘秘,旁人都以為你是又老又醜才要戴著面具,她們說你本名是狄琰,擅長丹青,所以我才問問,不想說就算了。”

鬼王想了想,說道:“書房裏應當還是有幾幅的。”

這麽漫長的歲月,突然有了很多時間,他也重新拿起了畫筆。

他看面前的少年,溫和地問道:“你想看?”

楚雲非沒有想到他答應得這麽幹脆,微微皺眉,擡起頭來時還是平常的表情,坦然地道:“想看。”

鬼王說道:“等一下帶你去看,先用膳。”

提到書畫,如果他呈現出來的樣子太過光明磊落,就說明他的書房裏肯定沒有自己想要找的東西。

這個計劃一點也不通。

這條路雖然被封死了,不過想到他的畫作,晚飯後楚雲非還是跟他去了書房。

在書房裏,鬼王把自己的畫作隨意地抽了出來,打開給他看。

楚雲非看到這些畫卷全都隨便地堆在一旁,有些還插在巨大的花瓶裏,主人顯然並不怎麽上心,所以自己來了好幾次都沒有註意過。

畫卷在書桌上徐徐展開。

先是一片雲霧,然後才是灼灼夭華。

楚雲非看著畫中的山寺桃花,感到一股靈氣迎面撲來。

跟如今島上盛放的那樹桃花不同,這一幅圖上是人間四月芳菲盡,山寺桃花始盛開的景象。在這深山之中,一片桃花灼灼,非常好看。

他的目光停留在這畫卷上:“這是你當初去過的地方?”

狄琰的眼中同樣映出桃花灼灼,輕聲道:“大商三百九十二年,征戰,途中經過這裏,身上傷勢惡化,就在這清靜之地休養了半日,跟寺中的主持有過一番交談。”

楚雲非道:“亂世之中哪裏還有清靜之地?便是避入深山,也依然逃避不了戰火,你們之後在那裏開戰了吧?”

鬼王沒有否認。他當時帶著二十名精兵要趕上大軍,身後有追兵伏擊。

不過停留了半日,便在山寺中被追上,陷入了一番苦戰。敵人的血染紅了寺廟的墻,親兵的熱血濺落在地上,比樹上的桃花更鮮艷。

經此一役,他身邊的人盡數戰死,他身上的傷勢也加重了,寺中剩下的老住持跟小沙彌不能繼續待在這裏。

老住持要去山林更深處,然而林中兇險,小沙彌不能跟著他。

於是臨走前便讓小弟子跟了他去,小沙彌背上行囊,攙扶著這少年將軍,跟他走了。

正如少年所言,亂世之中,無人能夠獨善其身。在深山之中長大的小沙彌戰戰兢兢地陪他行了一路,見了這世間苦難,臉上的驚痛一天比一天麻木。

他們追上了大軍,鬼王要按照他師父的叮囑,讓他去附近的清涼寺掛單。然而小沙彌拿著他開的手書,去了之後又折返,卻是拜別了佛主,要學門中師兄,以霹靂手段去解救天下蒼生。

蓄起了發的小和尚進了他的軍隊中,從一名小兵做起,他看著這少年漸漸長成了青年,從狄王封地一直跟到楚王麾下,在他身邊一路從親兵做到了副將,最後跟他一起戰死沙場。

鬼王原本不是很願意再想起過往的事,過往已成雲煙,而且也不能再更改。只是今日看起這張畫,跟眼前的人說起曾經的事,令他又想起了這個跟了自己最久的副將。

他慢慢開口道:“若是當日我沒有從那裏經過,他跟他的住持應該好好的生活在寺裏,而不會陷入亂世之中。”

楚雲非看著這一代名將,看著他俊美無儔的臉龐,忽然道:“人的命數是已經註定的,你知道在昆侖藏書室裏有很多書。”

鬼王看他,點了點頭:“知道。”他自從做了閻君麾下的十一王駕,對這天下的修真門派也有了足夠的認知,不再同凡人時一樣無知,“昆侖的藏書如何?”

楚雲非道:“據說其中記載著古往今來每一個王朝的氣勢,也記載了這些王朝裏每一個人的命數,你一翻就能看到。”

鬼王看著他,覺得這少年顯露出的每一面都很有意思。

楚雲非迎著他的目光,說道:“你看著我做什麽?我沒有進過裏面。”

鬼王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連瑤池的月凈輪都能偷到手,昆侖的藏書室想來也難不倒你,在那些書裏,每個人的命數真的一翻就能看到?”

少年被他這樣捧了一記,神色未變,仍舊不承認自己看過,只說道:“據說是這樣。不過你又不是昆侖的人,也不知道昆侖在何處,就算想去看也去不了。”

然後不等他開口,又意興闌珊地道:“但我覺得看別人的命數沒意思,你想,若是你看前朝人的命數,在你翻開這本書之前,他們的結局就已經註定。就像你,我看大商氣數時,你就已經戰死沙場,成了閻君座下的十一王駕。”

鬼王頷首,輕聲道:“繼續說。”

少年拿修長的手指在桌旁輕輕敲擊,側頭想了想,對他說道:“若是你再看後來的人,看到書上寫著他們的命運是那樣,就會想去驗證書上寫得到底對不對。於是你就去了某個人身邊,去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運,若是你不摻和進去,他們的命運就肯定會同書上一樣發展。但這時你又會起了好奇心,想要知道如果有你幹涉,他們的命運會是怎樣,結果你出手改變了原本應該發生的一些事情,將他們真正推向了命運——”

他頓了頓,眼眸裏像是蘊含著規則奧秘:“那這樣到底是因為書上寫的東西驅使了你,還是你本身就是命運的一環,這些書不過是提前寫出了後面的事?”

黑暗裏已經處處亮起了燈,月光如銀傾灑,湖面上吹來的風也比白天要冷一些。

鬼王目光深沈地看著他,忽然說道:“你有慧根。你究竟是從哪一個門派出來的弟子?”

“你問我?”楚雲非挑了挑眉,面帶嘲弄地回望他,說道,“你連我的名字都沒問過。”

鬼王一怔,他確實沒有問起過他的名字。此刻對著少年這張臉,若是要再問的話,沒有將他的事情放在心上的痕跡就未免太過明顯。

“行了。”少年卻像不在意這種事,又低頭去看畫,心裏只想著能不能把畫帶上陽間去,借花獻佛直接省了準備賀禮的功夫,“你對我說,我若想知道關於你的事,只要問你就好了,但是我的話可不是你問了我就會回答你。”

鬼王心下一動,問道:“那要怎樣你才會回答我?”

“回答你?”在兩人獨處的時候,少年仍做女裝打扮,像是在這樣的人設裏玩得樂不思蜀,全然不提要恢覆男兒身的事,“不知道,什麽時候有心情再告訴你。你先定個小目標,先知道我的名字,然後自然就會知道我是什麽人,也會知道我是從哪個門派出來的了。”

鬼王俊美的臉上浮現出笑容,來到他身後伸手和他交握,略微傾身對懷中人說道:“想畫畫嗎?”

楚雲非側頭看他,說道:“怎麽,你要當我老師?”

鬼王說道:“你若是想畫,我便教你。”

他的話音落下,桌上的《山寺桃花》圖便自動卷起,飛到了一旁,在桌上攤開了新的宣紙。他站在少年身後,傾身握著他的手,帶著他取了桌上的筆,沾了硯中的墨。

他桌上的硯臺也是一件法寶,其中的墨永遠不會幹涸,省了磨墨的功夫。

楚雲非真是想不到有人居然會做這麽一個硯臺出來,在鬼王的懷中笑出了聲。

他問道:“你這硯臺是誰做的?旁人在這裏讀書作畫,恨不得身旁有七八個美人紅袖添香,像你這樣人家都找不到進來的借口,哪裏來紅袖添香的機會?”

鬼王並不答話,只是說道:“專心。”

楚雲非於是不再說話,視線落在紙上,由身後的人執著自己的手沾墨在紙上作畫。

一筆下去,畫出來的是一團濃墨,沒有輪廓。楚雲非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,更沒有研究過這些筆法,他在這個世界裏學得最多的就是劍,其次就是練字。

昆侖之主的理論是練劍跟練字差不多,楚雲非根本沒覺得這二者有什麽聯系,只覺得他師父真是神邏輯。

這是他第一次看人作畫,只憑墨色深淺便能畫出一幅好畫,對他來說確實是神乎其技。

兩人的身體貼得很近,楚雲非一側頭就可以觸到他的臉。

畫完一處,鬼王停下了筆,去沾一旁的清水將筆尖墨色洗淡。

忽然察覺到他的視線,見懷中的人不知何時轉過頭來,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,於是對他微微一笑,問道:“看我做什麽?”

在這樣近的距離裏,少年像是被他蠱惑了一樣湊上前來,低聲說道:“別說話,親個嘴……”

然後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留下了一吻,退開一點,不等他反應又湊上來啄吻了他一下,最後才讓兩人分開了,瞇著眼睛看了他片刻。

鬼王的動作頓了頓,形狀優美的眼眸註視著這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孔,這是懷中人第一次對自己做出這麽親密的舉動,令他心中觸動。

偏偏楚雲非撩完他之後,又全然無事發生過一樣地轉開了臉,只用他一貫散漫的語氣催促道:“看我做什麽,繼續畫啊。”

鬼王一哂,握著他的手繼續畫完了這幅畫。

筆鋒勾勒,畫龍點睛,楚雲非看著筆下的深淺墨色變成了嶙峋的怪石,幹枯的枝條變成了蒼勁的青松,在這怪石青松側旁,還有一只白鶴在引頸長鳴。

耳邊聽得鬼王在說:“改日得空,再教你畫其他。”

楚雲非看著這畫作,越看越覺得在他爹的壽宴上拿出來會倍有面子,嘴上依舊嘲道:“帶我畫一遍就算是教會我了,怎麽有你這麽隨便的老師。”

鬼王也不在意,只說道:“你真的想學?”

他擡手撫過少年的頭發,掌心停在他的臉側,輕聲道:“那等從瑤池回來,陪你歸還了月凈輪,我再教你。”

楚雲非反應了片刻,才想到這是他對兩人昨日在浴池中自己提出的要求的回答。他瞇起了眼睛,看著桌上兩人畫的畫,說是兩人,其實根本都是鬼王一個人在畫。

他開口道:“你要放我回去了?”

“不是放你回去。”身後的人開口道,“是跟你一起回去。”

少年在他懷中轉過身來,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,像是很滿意他的回答:“你說的,就這麽說定了。”

然後伸手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狼毫,再擡頭看他,“這畫上太空了,給提個字唄?”

鬼王看他臉上難得不作偽的笑容,輕聲問道:“你要提什麽字?”

楚雲非想了想,幹脆地道:“我來吧。”

他的字還是能看的,這幅畫寓意那麽好,不帶回去真對不起他在陰間的這場表演。

他筆走龍蛇,在紙張的空白位置上寫下了四個字——松鶴延年。

鬼王神色微動。

他的字確實好看,應該是有名家指導,又下了一番功夫苦練過,筆鋒裏帶著少年意氣,讓整個畫面都生動了幾分。

楚雲非寫完退後幾分看了看,毫不在意背脊貼上了身後人的胸膛,還算滿意地放下了筆,催促鬼王道:“快把你的印章拿出來蓋一個。”

鬼王看著他,眼睛裏帶著溫柔的光,問道:“要我哪枚章?”

少年看他,再自然不過地道:“自然是帶你名字的那枚了,狄琰。”

他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鬼王想道,只是那方印章早已經遺失了,他並沒有再刻。

不過他本來就覺得面前的人有虧欠,少年更是難得提出要求,他於是心念一動,那紙張上的空白處便緩緩浮現出紅色的印子來。

朱砂未幹,印章所刻“狄琰”兩字,跟楚雲非曾經在他爹書房裏見到過的一模一樣。

他以欣賞的目光看了片刻,滿意的把畫收起,然後就聽外面傳來敲門聲。

兩人站在書桌後,同時擡頭向著門邊看去,只見管家手裏提著一盞風燈,對書房裏的兩人恭謹地道:“王駕,王妃,兩位聶夫人邀請王駕過望月小築一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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